序章 恨意

    程写意离开的那天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个阴雨天，而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。天色空蒙，万里无云，蓝的像是海面一样。

    这样的好天气即使是在N市也是不常见的，但是梁令舒的心情却丝毫没有轻松起来。她拉开车门，阳光照在她的脸上，刺得她眼睛生疼。她的眼眶紧接着就红了，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两行眼泪。

    程写意站在路边，等着司机给她拿行李。她穿着一件巴宝莉经典款的长风衣，烟筒裤，乐福鞋，露出一截细瘦雪白的手腕。浓密的黑发被烫成了大波浪，披在脑后，双眼皮的褶很深，鼻梁很高，下巴尖尖，有点像混血儿，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四十多岁，有一个十六岁大女儿的女人，更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丈夫出轨，离婚的女人。

    程写意的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。她出身好，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，家里条件优越，她又是唯一的女儿，在万千宠爱下长大。长大后，嫁了门当户对的丈夫梁此。

    虽然这段婚姻没什么感情基础，但是梁此面容英俊，毕业于名校，出国回来后就自己创业。自身的能力加上家中的背景，公司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，钱更是赚的盆满钵满。有这么一个出息的丈夫，程写意在家中的任务也自动划分为相夫教子。她大学学的是设计，生了女儿后，两家长辈都劝她在家照顾孩子就好，她便辞去了设计院的工作，在家自己干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，偶尔接上几单，也不是为了赚钱，只是为了不那么无聊。

    而就在半年前，梁此出轨了，程写意知道的时候，那个小三都已经怀孕两个月了。

    程写意不算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家庭主妇。她有钱有闲，人还漂亮聪明，放在丈夫身上的精力不多，更不会像有的太太那样时时刻刻盯着丈夫。她很少管梁此的事情，他说加班出差什么的也从不深究。这不代表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，但她采取的态度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只要不闹大了都无所谓。谁知道梁此忽然闹这一出，带着怀孕的小三来谈离婚。

    梁此婚内出轨，程写意手里有证据，不管是打官司还是协议离婚，他都处于被动位置。梁家人不甘心被程写意分走家产，几个女眷一商量，就想拿梁令舒的抚养权大做文章。这样的前车之鉴不知道有多少，有多少母亲都是为了孩子最后忍气吞声，最后拿净身出户换了孩子的抚养权。几个人的用意昭然若揭，不过这次她们算是打错了算盘，程写意眼皮都不抬一下，当即顺坡下驴，直接就签了离婚协议，孩子也不要了，拿上大半家产准备出国。

    梁家人偷鸡不成蚀把米。奶奶和几个婶婶们最近看梁令舒的脸色都不大对劲，时不时就要对她阴阳怪气两下。什么“第一次见这么心狠的妈，连孩子都不要了”“没妈的孩子像根草，有了后妈就有后爸”。那天她好事的小婶婶还拉住她，问她，mama有没有给留钱？她摇头说没有，对方便摆出一副推心置腹，为她好的姿态教育她，说，mama现在有钱，她可得多要点，万一哪天mama又再婚给她生个弟弟的，可就没她的事了。

    梁令舒觉得可笑。梁家自诩为书香世家，家族传承多年，政商关系错综复杂，家族里规矩讲究多，其中最免不了俗的就是重男轻女这一套。奶奶看程写意和梁令舒不顺眼已是多年。程写意没能给她最出息的儿子生个孙子，这可是死罪。如今儿子闷声不响地给她来了个大招，她心底舒畅，要不是被程写意分走家产，老太太rou疼得很，不然她还能更得意。

    现在家里几个女人抓住机会就要给梁令舒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她mama的不堪，以及教育她要对怀了孕，尚未进门的继母尊重体贴，对尚未出世的弟弟（梁家已经提前找了关系确定了婴儿的性别）多加照顾。梁令舒面上一片温顺柔和，诺诺称是，心底却是一派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一个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生的孩子，还要她多加照顾？她们做梦去吧。她又不是那些在封闭落后农村山里生活多年，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女孩子，被父母家族洗脑，是自己重要还是弟弟重要，谁能分不清呢？她不搭理这个弟弟，就已经是好的了。

    梁令舒在梁家向来不受待见，她也早已掌握了自己生存的法则。在长辈眼里，她温顺又乖巧，就像是小羊羔一样，屈服于这个家里的权威。至于她心里怎么想的，会不会有不满，不高兴——那是不可能的。她们很自负，这样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反抗长辈呢？

    梁令舒不知道是该嘲笑他们的无知，还是得益于自己的演技。不过这确实是省了她不少事情，一只被涂成白色的黑羔羊，这就是她。

    程写意一扭头，看到梁令舒，就招手示意她过来。

    梁令舒顺从地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程写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，最后摸了摸她的头发：“好了好了，别哭了。最多就三年，等你高中毕业，如果想出国的话mama就给你安排，不想出国的话也没关系，放假来看mama，mama有空也会来看你的。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梁令舒忍住眼泪，将头埋进程写意怀里。她的头发像了程写意，又黑又亮又浓，柔柔顺顺地披在脑后。

    “还有，你要听mama的，别跟你爸对着干。你这是高中了，好好学习，考个好大学才是重点。理他干什么呢？你还小，他有钱有势，你是他亲生女儿，凭什么不用？你就拿他当个亲戚，让他帮帮忙，给点钱，其他的也就别计较太多了。”说到这，她顿了一下，声音低了很多：“你也别怪mama……mama也想过一下自由的生活，想做自己，而不是谁的mama，谁的妻子……你能理解吗？”

    梁令舒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她能理解。这不是为了安慰程写意的假话，而是她的真心话。为什么母亲就一定要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人生和机遇呢？如果mama为了她而放弃了财产，那她才会内疚一辈子的。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，要不了两年，她就成年了，就自由了，就不再需要旁人来为她付出，她可以照顾好自己。在这之前，她希望mama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。哪怕这个幸福里没有她。

    “mama，你别担心。”她抬头看向程写意，认真地说：“梁此是我爸爸，他抚养我是他的义务，我才不会傻到说什么不花他的钱呢。当初他创业的时候，借了多少外公家的势，他自己心里都有数。我要是不花那些钱的话，岂不是都便宜那个女人和她孩子了？”

    程写意笑了。她刮了刮梁令舒的鼻子，“小机灵鬼，但这话可不能让你爸你奶奶听到了。”她抽回手，“他们两个可都是小心眼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了。”梁令舒破涕为笑，“奶奶本来就讨厌我，如果让她知道我是这么想的，那我估计她得把我赶出他们老梁家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其实不讨厌你。”程写意说，“她只是讨厌孙女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都是一样的。“梁令舒站远了一点，看着司机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从后备箱拿下来，“我就是女孩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我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。”

    程写意离开之前，深深地看了梁令舒一眼。她没有再抱梁令舒，也没有其他任何亲昵的的动作，她从来不是个喜欢亲密接触的人，从小到大她们母女都算不上太亲密，但也是在这一瞬间，梁令舒知道，这世上不会有人比mama更爱她了。

    这是她见梁令舒的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程写意最后还是没能等到梁令舒来英国上大学。她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到肯辛顿区公寓的路上发生了车祸，两车相撞，当场死亡。

    也就是在得知程写意死讯的那天下午，梁此告诉程写意，柳娜，他怀孕的的出轨对象，会带着她的儿子一同搬进这栋曾经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你柳阿姨的儿子叫贺应，和你同年的。月份比你大上一点，你要叫哥哥，要和他好好相处，知道吗？”梁此在晚饭时对梁令舒说。他的语气就好像是在公司对下属发号施令一般，没有任何征求意见和商量的意思。他们父女相处的时间并不多，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。

    梁令舒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。

    她只是快速且安静地吃完了饭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，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贺应。

    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，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名字。她不认识这个少年，不知道他是高是矮，是胖是瘦，是聪明还是愚蠢，是善良还是刻薄……这些她也通通不在乎。

    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，在他们还没见面的时候，她就已经开始恨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