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盏茶
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盏茶
墨赤茗沿着叶沿徐徐濡出一圈又一圈红晕,像是旦夕之际萦绕于山间的光晕,愈是向外,便愈是红艳得吓人。 宗太子历经情绪大起大落,连指尖都不住微颤。 他愣坐片刻,忽身形左歪,探手拉出箱箧最上层,漫不经心地翻找一番,随即取出一物。 邵衍装作往栏外远眺,目光掠过,认出那是一把端头镶嵌宝石、通体光滑古朴的烟枪。 侍从熟练地往枪口容器里填入膏体与絮状物,很是得心应手。 不过片刻,宗太子身体的颤抖便止住,并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。 邵衍死死盯着层层火赫涟漪,鼻腔里交织着茶水的醇厚与膏烟梦幻的果甜。 宗太子好似这会想起自己将小辈留下:“瞧,本宫只顾自家。” 那细腻到极致、甚至瞧不见皮肤纹理的虎口便悠然滑入邵衍的视野当中。 “来吧,尝尝看?” “不必了!”邵衍快速答道,脸色都白了几分。 发觉自己反应太大,他勉强弯着唇角找补:“想来这器物是殿下珍爱之物,晚辈惶恐,不敢僭越。” 宗太子了然。 倒聪明,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。 不,不是的。 对于这孩子而言并非什么好东西;对于他这样活了数百年的怪物而言,便是上乘的补品。 说是陪主君用茶,实则是顺势配合宗太子,将宝知遣出去。 那么,他要同自己说什么呢? 邵衍心中既牵挂妻,又想着小儿,且要分出一心来思索这仙人目的,还要尽可能少吸入甜腻腻的烟气,倒把自己急得额角冒汗,舌根躁热,下意识端起面前的茶盏便要饮下。 “珰” 只听一声脆响,邵衍举杯的手便滞停于半空,递出一探寻的目光。 宗太子收回烟枪,慢条斯理地长长吸食一口,徐徐吐出白圈。 “粗粗算来,你也该唤本宫一声世伯。本宫好歹看顾你些许时日,有心指点你一番。” 他放下烟枪,双膝交替,挺直肩背问道:“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。你是否愿意倾尽全力,只为叫短暂的美好停留在手中?” 话语间,清风拂过,将主君披散在肩头的银丝带起,宛若白羽张翅,悄然爬入檐下的暖阳中熠熠生辉。 真真是神仙下凡,令邵衍褪去不安,回以真诚。 邵衍放下茶盏,缓缓开口道:“晚辈本是孤苦之人。若非我妻,想来便是浑浑噩噩一生,待到知天命之际,或因言行不当叫贵人乱棍打死,或流落赌局酒肆潦倒而亡。” “三生有幸,竟能叫天际的珍宝落入我的心口,令废人起死回生,也习得教化。” “某衍志不在高殿,纵使美好的事物短暂,可人生亦短矣。只求做好份内的差事,守护妻子。” 说到这,他苦笑一声:“话虽简单,却叫我拼进全力也不得。” 宗太子进而追问:“哪怕逆天而行,同高殿相争?” 邵衍点头:“哪怕付出生命。这桃源是世伯竭力也要守住的珍宝,而妻子便是晚辈要守护的珍宝。” 宗太子笑道:“年轻人在情情爱爱面前,总是这样一股气往前驱使。便是三分情,在大吹大擂下也化作九分。” 这便是笑邵衍一时间感情用事,说得动听。 “兴许吧,”邵衍也不辩驳:“在事件未发生之际,任何口头上的承诺都是虚无缥缈的。” 宗太子复咬含了口烟嘴:“本宫并非有意取笑你。本宫瞧来,姑娘家的情愫冷静得可怕!反观你,本宫提出献上你的心头血来保全女子,你倒恨不得当场剖开心口。” 他言之凿凿下定论:“你对她的心意,胜过她百倍。” 邵衍这回却快速反驳:“绝非如此。” 宗太子笑道:“不若赌一场。” 邵衍不知他用意,可他们一家还得依靠主君的庇护,自然得捧着他:“既然世伯有如此雅兴,晚辈定是奉陪,敢为赌注为何物。” “阳寿,”宗太子很是百无禁忌:“本宫破例告诉你,你所求白头偕老怕是难事。若她有心,倒是可在送你走后,重挽青丝做新嫁娘。” 邵衍脑中似烟花绽放,嗡嗡一阵,满脑子皆是“时日不久”。 可他还正值风华,他的孩子又这般年幼。 还有一层隐秘的痛苦——在他离世后,那双多情而认真的桃花目兴许便将一汪春水施舍给旁人;那暖馨的怀抱,兴许便要柔柔依偎进另一人胸膛。 “赌!我赌!”他毫不迟疑答道。 “那么,你的筹码是什么?” 邵衍深深吸了一口气,凤目中闪烁冷冷的清光:“我的阳寿。” 他是最大胆的博弈者。 当初,连最亲近的小厮都劝他,莫要妄想攫取生长于高处的白梨花——做人莫要好高骛远! 可是他不信,他也不肯。 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? 这句话平民可用,他为何不可? “痛快人!因你,本宫倒高看了眼邵氏!请!”宗太子宽袖一扬。 邵衍被他的豪气感染,端起眼前温热的茶盏,潇洒一饮而尽。 本是最温润的红茶水,用下后,他却不禁打了一个哆嗦,随即感觉周身暖融融的。 邵衍正欲开口称赞,顺势掩饰自己牛饮后的尴尬,便听木阶梯传来杂乱的脚步声。 “禀门主!小郎君不见了!” 厅内众人惊惧不已,宗太子与邵衍尚且冷静。 只见主君召女使上前:“且说说详情。” 雷媪惊魂未定,鬓发黏腻于额角:“奴本是领着小郎君在春亭里顽捶丸,小球滚至花丛边,小郎君便奔去取,转眼间小郎君便不见了!” 她切切地保证:“在场除了奴外,还有四位女婢,便是在大家眼皮底下消失!” 主君问道:“县主那可寻过了?” 雷媪道:“奴寻了几刻,先头便差遣人去女君观,倒将县主唬了一阵。县主也是才知晓此事,便加入奴等一并寻找。问过四处门房皆未有人进出,想来还在宅内,县主便令奴先行禀告。” 安安的奶嬷嬷是王府出身的,言传身教宗室礼仪,安安定不会淘气乱走。 天寒地冻,就怕孩子或是遭了贼人。 反观邵衍几欲先走之态,宗太子反而镇定下来,沉吟片刻后骤然提及一人。 “哑君何在?” 这…… 雷媪未联想到此人:“想来在房内看书练字?” 自她记事入府侍奉,乃至升为女使,那人便日日如此作息,不肯同人说话,也不许人近身伺候。 宗太子似是通达什么,转而意味深长地看向邵衍,面上的表情很是叫人捉摸不透。 邵衍强顶着那目光,急切问道:“可是那位哑君掳走小儿?” “呵啊哈哈!”宗太子突然放声大笑。 “掳走?哈哈哈!掳走!走吧!去瞧瞧这匪徒想做什么?” 他的用词有什么歧义? 邵衍不解,仍紧紧跟上快步流星的宗太子。 一行人疾步往西南角的望塔而去,在一处拐角恰好同步履匆匆的宝知相汇合。 女子本是冷峻的神色在望向白发主君身后时转而缓和些许。 宗太子此时颇为轻松,甚至分出一心向身后的女子发问:“县主如何寻到此方位?” “倘若小辈要离开这府邸,既走不通四门,那便寻到角门旁最高点,待无人注意时跃出围墙。” 众人脚步猝然停于西南望楼,顶层的小窗口内黑黢黢的,从底下向内张望,看不清是否有人。 “哑君可在?” 宗太子的声音温和,似是循循诱导街边狸奴同自己一道回家。 然而并无人应答。 宝知抬高声量:“安安!爹爹和阿娘要回家了!” 这一声后,静默些许,便听见撞击器物之声从窗口传来。 果然! 邵衍正欲爬上木阶,宗太子仅微抬下巴,自有男使恭敬拦住邵衍步伐。 宝知面色不虞,望向宗太子的目光中包含不解:“殿下这是?” 宗太子微微一笑:“想来府中有人忧虑半山荒凉,想留你们一家在府中暂住。这般,雷媪,将正院南侧的莲花居收拾……” “阿娘!阿娘!” 宗太子话未说完,望塔内便传出安安欣喜的呼唤。 只见那窗口钻出一蓝影,不等众人反应,便高高坠下。 “啊!” “天呐!” …… 在惊呼声中,那蓝衣人侧滚几步便稳住身形,将紧紧绑在胸前的孩子托在臂弯内。 宝知长长吐出一口气。 方才看见蓝衣人胸口前那张迷茫的小脸因快速下落而变形,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,现下耳后血脉突突奔腾,只觉好似死去活来了一场。 宝知将目光从宗太子骤然放开的右拳上移开——紧张的人也不止他们夫妻二人 可人群又一次发出惊呼,只见那蓝衣人快速将手中的孩子扔向邵衍,随后弯腰捡地上混杂泥水的散雪,抓一手便握成一个扁扁的雪块,一个接一个砸向邵衍的双腿。 那哑巴身形高挑瘦削,穿着质地上乘的衣袍,若是细瞧,定会发觉同宗太子身上如出一匹;他并未束发,长及膝盖的长发便这样狂放地披落在脸上,在动作间偶然露出庐山一角,可便是这珍贵的一息空隙,也被男人布满半面的青须遮挡。 唯有那狭长的眼睛明亮得不像话,死死盯着邵衍的脸。 哑巴好似很厌恶他们,口中不断发出嘶哑的声音,手上动作也不停。 每一击后他便发出一声吼叫,宛若坑底绝望的残兽,竭尽全力要将心底的声音抠出,叫世人都能听见。 邵衍并未感觉疼痛,只是将接到手中的儿子紧紧抱住,狼狈地背对着来人的攻击。 宝知冷脸道:“既然门主府内有人不欢迎,晚辈等便不叨扰府上了!” 说罢几步上前将丈夫和儿子挡在自己的双臂之后,那哑巴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,手上动作一滞,化了的雪水混杂着泥泞从通红肿胀的手缝中滑落。 宗太子竟也揭过此话,笑眯眯地命雷媪送客。 宝知趁人不备用余光偷觑一阵,便瞥见宗太子甚是平和地取了帕子,亲自将哑巴手上的泥水擦得干干净净。 顺着他的动作,宽袖滑下,令人惊疑的是,自哑巴虎口向上,两手手臂皆被白纱布裹得一层又一层,半分肌肤都不见得。 在往上便被衣衫挡得严严实实,袖口黑幽幽的,像是口嘴爬满青苔的废井,诡谲又惑人,若是往里投颗石粒,兴许能换来一声叹息。 ——— 以往我取章节名的时候,都是想想章节里的剧情可以和什么典故联系,然后在想诗句,为什么这章不一样?哼哼,这是一个伏笔!哈哈哈哈哈